大風中,文武百官在方城顯彰門外的玉帶橋畔黑壓壓跪下,恭請皇帝入方城,拜靈殿。
皇帝卻未動,只是負手而立,凝望著顯彰門後石道盡頭那巍峨雄偉的方城。
方城建於皇陵中後部,守護著位於皇陵最北面的陵寢。由祭爐前過玉帶河,入顯彰門,經過長長的麻石道,是一條石階道,石階共有一百九十九級,坡勢平緩,登上石階後,便是方城下的玄宮。
玄宮東側有木梯,沿木梯可登上高達數丈的方城,方城頂部中央,坐北朝南,建著一座靈殿,供奉著華朝歷代皇帝的靈位。每年皇陵大祭,最重頭的祭禮便要在處進行。
見皇帝遲遲不動,贊引官有些不安,只得再次呼道:「奏得勝樂,請聖駕、太子、庄王、忠孝王、敕封監軍入方城,拜靈殿!」
皇帝長吁了一口氣,回頭道:「裴卿、衛卿。」
裴琰和衛昭並肩過來,躬身行禮:「皇上。」
「你們此次征戰,功勛卓著,按例,就與朕一起進去吧。」皇帝和聲道。
裴琰忙道:「臣等不敢逾矩,請聖上先行。」
皇帝也不勉強,微微一笑,過顯彰門,向石道走去。葉樓主也提步,身形如山嶽般沉穩,護於皇帝身後。
見皇帝走出十餘步,太子、庄王隨後,裴琰與衛昭穩步跟上。庄王轉身之際,眼神掃過眾臣,步伐也輕快了幾分。
石道邊,光明司衛們身形筆直,神情肅穆,待皇帝走過面前,依次下跪。
禁衛軍指揮使姜遠帶著十餘名光明司衛由玄宮內出來,在皇帝身前單膝跪下,沉聲道:「啟稟皇上,臣已徹底查過,靈殿及方城均無異常,臣恭請聖駕登城致祭!」
皇帝和聲道:「姜卿辛苦了,都各自歸位吧。」
姜遠行禮站起,將手一揮,光明司衛們分列在木梯兩旁,姜遠卻迎面向裴琰等人走來。
他一步步走來,腳步沉穩,從葉樓主、太子、庄王身邊擦肩而過。裴琰恰於此刻抬頭,正對上他有些焦慮的眼神。
裴琰心中一動,再見姜遠右手已悄然移至身前,三指扣圓,做了一個手勢。
裴琰雙目猛然睜圓,姜遠嘴形微動,裴琰細心辨認,腦中「轟」的下,極力控制,才穩住身形。
那手勢,那唇語,皆是同一句話——「有火藥!」
姜遠垂下眼帘,自裴琰身邊走過,直走至顯彰門前,方持刀而立,肅容守護著顯彰門。
寒風中,方城下。電光火石間,裴琰恍然大悟。
原來,皇帝早已知曉一切!他正愁沒有借口除掉自己,眼下庄王作亂,只要高成的人馬被拿,自己、三郎和庄王被炸死在這祭壇之上,皇帝大可以將一切推在作亂的庄王身上,這樣,寧劍瑜和長風騎縱是想反亦無借口。而自己一旦身亡,裴氏一族再無反抗之力,皇帝大不了重恤裴氏,封自己一個救駕功臣的謚號便是。
此刻,只怕肅海侯和京畿大營的人馬已將皇陵團團圍住,只待高成的人馬由山路過來,便張網捉魚。
冬日寒風呼嘯而過,刮在面上如寒刃一般。裴琰卻覺背心濕透,一生中,他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時這般兇險。他想即刻動手制住皇帝,可皇帝只怕早就安排好了一切,貿然下手未必能夠成功。何況顯彰門外眾目睽睽,縱是成功控制了皇帝,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?可若是此刻收手,只怕也是難逃一劫,皇帝已經設下圈套,是必要除掉自己的,又豈會輕易放過自己?
前方,皇帝已踏上第一級木梯。空氣中流轉著緊張的氣氛,如同一張被拉至最滿的弓。
「飛花舞劍向天嘯,如化雲龍沖九霄―――」裴琰終於狠下決心,待衛昭走上來,與自己並肩而行,迅速傳音:「三郎,有火藥!你盯皇上,我盯太子。不可離其左右。」
衛昭在胸間抽了口冷氣,硬生生扼住,才沒有讓前面的葉樓主聽出異樣。他只是本能下快走幾步,扶上皇帝的左臂,發出的聲音仿似不是自己的:「皇上。」
皇帝回頭笑了笑,又拍拍他的手,在他的攙扶一下步步登上方城。
風越刮越大,衛昭眼前一時模糊一時清晰。身前明黃色的身影,臨走時她的嫣然一笑,落鳳灘萬千族人泣血而歌,穿過姐姐身體的利劍,都交織著在他眼前閃現。
「姐姐會在那裡看著你,看你如何替父親母親和萬千族人報那血海深仇——」
「鳳兮凰兮,於今復西歸,煌煌其羽衝天飛,直上九宵睨燕雀,開枷鎖兮使我不傷悲。」
「無瑕,咱們,就要有小貓了——」
衛昭的心似要被剜去一般疼痛,原來,真是沒有回頭路,沒有黑暗後的光明,無論如何反抗、掙扎,眼前人都如同惡魔一般,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。
他回頭望望南方,天際的一團雲,那麼像她的笑容,只是隔自己那麼遙遠,像天與地一般遙遠,此生,再也無法觸摸。
心弦帶著決裂的痛楚,在這一刻啪然崩斷,喉中血腥漸濃,衛昭努力將一口鮮血吞回肚內,卻仍輕咳出聲。
皇帝轉頭看著他,見他面龐冰冷,但目光雪亮,頰邊還有抹紅色,責道:「朕讓人幫你療傷,你也不肯,太任性了。」
衛昭瞳孔有些紅,倔犟道:「三郎不喜歡別人碰。」
皇帝呵呵一笑,轉過頭去,卻也於心底發出一聲低嘆。
腳步聲,有輕有重,皇帝和衛昭在前,葉樓主隨後,裴琰緊跟在太子身側,庄王則走在最後,木梯邊,光明司衛紛紛下跪,恭迎聖駕登臨方城。衛昭經過易五身邊,也未看他,木然而過。
皇帝想是病後體虛,在上最後一級木梯時踉蹌了一下,衛昭大力將他扶住,皇帝站直,輕輕地,掙開了衛昭的手臂。
高台上,寒風更盛,但極目四望,天高雲闊,讓人豁然開朗。
皇帝拍著方城牆垛,望著滿山蒼松白雪,嘆道:「又是一年過去,唉,朕又老了一歲。」
庄王忙過來笑道:「上蒼庇佑,父皇龍體康復,定能千秋萬歲。」
皇帝盯著他看眼,微笑道:「你會說話,看你大哥,像個鋸嘴葫蘆。他真該向你學習才是。」
庄王不知皇帝這話是褒是貶,一下子愣住。皇帝也不再看他,負手前行。衛昭亦步亦趨,二人沿牆垛而行,仿似那日清晨在西宮漫步,一人明黃袞服,身形高大,一人素衣白裘,身形修韌。
庄王目光卻在靈殿前值守的光明司衛面上一一掃過,見大部分是衛昭的親信,還有自己臨時讓衛昭偷偷安插進來的人,便放下心來。
皇帝站於牆垛處,望著遠處顯彰門外跪著的百官,又回頭看了看氣勢雄偉的靈殿,再嘆口氣,道:「快巳時了吧。」
衛昭正待開口,「當!當!當——」皇陵西側鐘樓的大銅鐘被重重敲響,九九八十一下鐘響,宣布靈殿祭禮正式開始。
鐘聲中,皇帝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龍袍,叫道:「太子。」
太子似是怕見風,緊緊捂住紗帽,快步過來,裴琰也輕移腳步跟來,束手而立。
皇帝看看裴琰,又向太子道:「你去爐內香,朕要去聖祖靈前祭拜。」見太子瑟縮了一下,皇帝厲聲道:「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,什麼時候能像你兩個弟弟他樣。」
太子似是被嚇住,話都說不出來,顫抖著轉身,走向靈殿前的香爐。裴琰忙跟上,取過香爐邊的焚香,雙手奉給太子。
鐘聲中,皇帝深邃的目光掠過衛昭面容,再拂了拂龍袍,穩步向靈殿走去。
瑟瑟寒冬,晨霧厚重,將馬蹄坡嚴嚴實實地罩在其中,加上四周荒野儘是薄雪,靜謐中透著幾分詭密。高成不由有些心瘮,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馬,暗中咬牙,將心一橫,冷聲道:「全速前進。」
為不驚動錦石口京畿大營和肅海侯的人馬,河西軍並未騎戰馬,皆是輕裝薄甲,潛行一夜,才由朝陽庄到達馬蹄坡前。
高成見軍容齊整,秩序井然,不帶一絲喧嘩之聲,長長的隊伍撕破晨霧向馬蹄坡上方登去,心才安了幾分。河西軍自在牛鼻山遭受重創,回撤到朝陽庄,養了足有半年,人數上也超過禁衛軍和光明司衛,只要能順利通過馬蹄坡上方的那個山洞,直插皇陵,大局可定,為高氏報仇雪恨也指日可待。
副將洛振過來,低聲道:「將軍,前鋒營已開始過山洞了。」
高成精神更是一振,展起輕功,不多時便攀到那個曾被灌木叢掩蓋住的山洞前。又有信兵回來稟道:「稟將軍,前鋒營已通過山洞,到達前方溪谷,並未發現異常。」
高成一喜,知事情成了幾分,便道:「傳令,全軍加速過山洞。」
當天大亮,這兩萬人馬終悉數過山洞,高成飛身攀上山頂,已可隱見皇陵方城的紅牆,終於得意地笑了笑。他望望天色,再估算一下時間,由這處溪谷越過皇陵東面的小山丘,拿下姜遠的禁衛軍,換過服飾,再突入皇陵內控制文武百官,繼而沖入方城、助王爺除掉皇帝和太子,時間上尚有餘暇,便傳下軍令,休整半個時辰,再行出發。
待河西軍將士休整後精神抖擻,高成親自走在陣前,帶著士兵如長蛇蜿蜒,直奔皇陵。當終於登上皇陵東側的小山坡,他不由鬆了一口氣。
「當!當——」
祭禮正式開始的鐘聲終於傳來,小山丘右方,大鳥似是被鐘聲所驚,成群飛起,嘩啦啦一陣巨響。
高成聽到鐘響,知約定的時候已到,將手一揮,黑壓壓大軍往小山坡下急行。可還未下得山坡,高成便覺有些不對勁,但他還來不及發號施令,數萬人由山丘兩邊的樹林湧出,呈虎翼龍尾之勢,迅速將河西軍堵在了小山丘上。
一人玄甲鐵衣,肅然而出,他神色冷酷,聲音冷淡而深沉:「高將軍,河西軍至皇陵,可有兵部調令?!」
高成看清來人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肅海侯,便知道事敗。他下意識瞥下身後,只見肅海侯的人馬已攀至小山丘後,對河西軍形成包圍之勢,其中還有人身著京畿營的軍服。
他知今日無可倖免,只有拚死搏。高氏傾覆的仇恨再度湧上,他怒喝道:「肅海侯謀逆,河西軍奉聖命除逆,上!」
話音未落,他已騰身而出,寒刀離鞘,斬向肅海侯。肅海侯急速後飄,喝道:「射!」
狂肆殺氣瀰漫山谷,河西軍發喊前沖,肅海侯的人馬卻訓練有素,盾牌手護著弓箭手一輪強矢,河西軍前排將士紛紛倒下,亂成一團。
待第一輪箭矢射罷,肅海侯姜遙將手一壓,喝道:「上!」
肅海侯三萬手下加數千名京畿營精兵,人數本就佔優,這番殺伐,氣勢上又盛了幾分,河西軍不久便潰不成軍。
高成持刀,在陣中東劈西斫,倒也勇不可擋,他的親兵也慢慢突到他身邊,將他護住。隨著護擁之人越來越多,圍攻之人便有些抵擋不住。肅海侯看得清楚,悄無聲息地舉起了右手。
高成雖殺紅了眼,但仍保持幾分清醒,眼見後退的道路已被封堵,知道即使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條,倒不如橫下一條心,冒死突到皇陵,若仍能助庄王行事成功,倒還有一線生機。
他帶著三千來人,如長刃破雪,慘烈廝殺,終將肅海侯正面攔截的人馬逼得陣形有些慌亂,露出一道小小的缺口。
高成知機不可失,一聲暴喝,率先縱向這道缺口,身後將士護擁著急急跟上,一路勢如破竹,竟將肅海侯的人馬甩在後面,直奔皇陵而去。
肅海侯微微一笑,帶著人馬在後銜尾追擊。